「不管有沒有觀眾,戲都該好好演」──你所不知道的張雨生

文‧李珊

以演唱「我的未來不是夢」而家喻戶曉的歌手張雨生,八十六年十月二十日凌晨車禍重傷,媒體大幅報導後,歌迷、各界紛紛為他祈福祝禱,但仍然無法留住他正當光華的生命,昏迷二十四日後去世,時年三十一歲。

在此之前,淡出偶像歌手身份的張雨生其實已漸被歌迷遺忘,直到今年,因為製作《姊妹》專輯使張惠妹登上「天后」寶座,而再度曝光於報端、螢幕前。這次意外,經由媒體報導,許多人才發現,原來張雨生四、五年來並未消失,而是在退伍後,改走音樂創作之路。

這條行來十分曲折之路,張雨生是怎麼走的?又為台灣流行樂界留下了什麼足跡?

「手裡沒有煙那就劃一根火柴吧

去抽你的無奈

去抽那永遠無法再來的一縷雨絲

在你想起了我後

又沒有煙抽的日子哦!」

「張雨生紀念音樂會」上,名主持人兼歌手陶晶瑩嘹亮中帶著哽咽的歌聲迴繞在偌大的政大藝文中心的禮堂,舞台上香水百合搭成一座小山陵,靜靜躺臥正中央張雨生的巨幅照片下。一千多人的場地擠得滿滿的,場外還有上千歌迷席地而坐,默默地悼念著張雨生彗星般的生命。

他的好友、師長、工作伙伴也一一上台道別, 會場內VCR影片回溯張雨生九年多來在歌壇的起落浮沈,當看到他開朗純真的笑容,伴著熟悉歌聲出現時,不禁令人嘆息,再看到他歷經四年低潮默默堅持音樂創作的崎嶇歷程,更生敬佩之情……

一夕成名

提起九年前一支唱著「我的未來不是夢」的黑松沙士的廣告,相信許多人仍不會忘記。烈日當空照,汗滴禾下土的畫面,照映了這塊土地上人們辛勤耕耘的心情。張雨生高亢嘹亮的嗓音把「我的未來不是夢」唱進許多人的心坎深處,沒多久這首歌紅遍了台灣大街小巷。當時還在政大外交系讀大三的張雨生很快地被唱片公司網羅。

七十七年底,張雨生大四時出版了第一張專輯《天天想你》,許多人耳熟能詳的「天天想你」、「和天一樣高」都收錄在此專輯中,專輯大賣三十五萬張,偶像歌手的地位也因此確立。

「當時歌壇從沒出現過像張雨生這樣的高音男歌手,而製作人李壽全把他的聲音特質開發出來,應是他走紅的主要原因。」創作人、也是著名優客李林雙人組的李驥分析,張雨生因參加熱門歌曲比賽而被發掘,早期他喜歡搖滾、飆高音,但太多的高音不易得到共鳴;而李壽全在「我的未來不是夢」中把張雨生的 Key定在恰好的位置,從中音域往上延伸,形成上升的衝力,把「希望」的感覺充分發揮出來,才能得到多數人的共鳴。張雨生的成功給高音男歌手留下更多的發展空間。後來張信哲、優客李林的林志炫的出線,不無受到影響。

七十八年底李登輝總統光復節的電視談話以「我的未來不是夢」澄清自己不是台獨,張雨生的聲勢更扶搖直上。入伍前出版了第二張專輯《想念我》,依然持續了三十多萬張銷量的輝煌成績,這段期間可說是張雨生「人氣」的鼎盛期。

創作萌芽

當兵二年,瞬息萬變的流行歌壇和市場自然有大幅的轉變,人在軍中的張雨生也做了音樂生涯一個重要的抉擇──音樂創作。在忙碌的借調拍軍教電影、電視劇、參加各種勞軍活動的同時,在藝工隊裡積極地學起Key board、編曲,還參加軍中文藝比賽磨練文字功力。

退伍後回到唱片公司,張雨生第一件事就是試圖說服老闆讓他發行自己的作品。「他拿了一捲試聽帶給我們,我們一聽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市場型的作品,」和張雨生共事多年的豐華唱片宣傳副理彭素秋回憶說,為了使張雨生繼續留在當時的飛碟唱片,也因為他多年來幫公司賺了不少錢,老闆才同意由他自己來發揮,「算是公司的一點回饋。」

第一張創作《帶我去月球》在八十一年問世,第一首歌「我想把整片天空打開,讓垂簷的樹蔭不再遮蔽我仰視的心靈,……讓塵世的埃粒不再沮喪我透視的方向,」開宗明義地宣示他追尋理想的心情;創作的題材包括了對喧囂紅塵的反思、升學主義的質疑、台北都會描寫,退伍前的心理掙扎,最後一首「我呼吸我感覺我存在」再次讓人感受到張雨生「做自己喜歡的張雨生」的渴望。

這張專輯賣了十五、六萬張,雖然不能和前期三十多萬相提並論,但與接下來一路坎坷的實驗性創作比較,已經是佳績了。

創銷售新低

八十一年底與八十二年,基於合約和「幫公司的忙」,張雨生出了二張較「市場」的專輯──《大海》、《一天到晚游泳的魚》,以演唱流行作品為主,銷售不惡,《大海》賣了二十多萬張,「但是他並不快樂,心裡想的還是創作,」合作近十年的錄音師好友小K說。

到了八十三年與唱片公司的合約即將屆滿,張雨生再遞企畫案,希望老闆支持,「我那時候在飛碟的官很大,就想完全放手讓雨生做一次他要的東西,連試聽帶都不聽就讓他進去錄音了,」彭素秋回憶。

正如一般人所知,理想和市場的差距,這張在音樂界頗得好評的專輯《Live、卡拉OK、台北、我》總共只賣了一、二萬張。

首先,與流行樂專輯大不相同的《Live、卡拉OK、台北、我》有非常多樣化的音樂風格,包括從硬搖、R&B、民謠、爵士、古典、POP,還加上類似饒舌的數來寶,台語唸歌,不但曲式豐富,也創意十足。

以「永公街的街長」為例,張雨生寫陽明山上一個精神異常的流浪漢,以一段月琴伴奏的台語唸歌,穿插幾段老牌喜劇演員文英的口白,搭配前衛搖滾的現代感來凸顯什麼是「文明世界的罪與罰」。

「這一年這一夜」描寫與情人看夕陽的心情,因美景當前而興同遊蒼穹宇宙的奇想,詩意盎然,音樂的磅礡之氣增添神遊太虛的想像空間,副歌融合了一段音樂大師拉威爾的「波烈路」,令人想起電影《戰火浮生錄》中舞者義無反顧的精神。

這張專輯還包括手足之情、流浪動物、人世際遇等,觀照層面頗廣。樂評人翁嘉銘多年前曾為文指出:這張專輯是當時國語歌曲中最能牽動他思考和心情的佳作,並對張雨生歌詞好評有加,「他擅用比喻與意象營造,使人想像力飛揚且耐人尋味,雖然不像一般口語的歌詞容易了解,但只要用心聆賞,不難感受到歌中對生命、對天地、對愛的深切關懷。」

Live樂團演奏也是專輯的一項特色,製作王菲專輯一炮而紅的已故音樂人楊明煌曾在報上發表評論,盛讚張雨生對音樂的執著,「專輯捨棄電子配樂,全部用台灣本土樂手實地演奏,其中的心血不是普通人可以想像,」令他十分感動。

永遠有驚奇

這張唱片的合作伙伴談起當時籌備情形也津津樂道,鼓手「豆子」說那年雨生自己擔任吉他手,和樂團其他三個樂手,就在飛碟的倉庫每天五個小時,密集地練了一個月。「那時候,台灣很久都沒有整張專輯由一個樂團負責,大家都很興奮。」豆子說。

錄音師小K也是從這次開始欣賞張雨生令他驚奇不斷的音樂創作,「錄音錄久了,許多歌曲的前奏聽完,大概就知道下面曲子怎麼走,錄起來輕鬆,但是沒什麼成就感。」但錄張雨生的東西「你永遠不知道下面要玩什麼花樣。」

十多年來觀察歌壇發展的民生報資深記者王祖壽認為,像《帶我去月球》、《卡拉OK》這樣關懷弱勢,具環保、人文精神的另類作品,若是放在今天,應不會像當年那樣被埋沒。他分析,九○年代初正是港星當道時期,從梅豔芳到後來的四大天王、林憶蓮等陸續被引進,港星的舞台魅力、肢體語言是當時台灣歌手較弱的一環;再加上TVB港劇及港片風行,香港歌手能唱能演的全方位才藝「真是很炫」,在那種港星席捲台灣的氛圍下,冷僻另類的作品更不容易出線。

另一方面,四、五年前媒體對音樂的評介也很不足,他以民生報的唱片版面為例,那時只以金曲龍虎榜銷售的起伏來分析,很少探討唱片內容;所以若票房不好,幾乎沒機會被討論,不像今天報章、有線電視都有較多版面介紹小眾、另類作品;有些好片子即使不賣座,也會因為佳評而受到鼓勵,相對的,聽眾因此較能欣賞多元的作品。

《卡拉OK》一干同好努力的實驗,雖然「生不逢時」,被市場無情地冷落,二年後,張雨生還是勇敢推出創作專輯《兩伊戰爭》:以二張迷你專輯形式出現,一張名為《白色才情》,以他自己的創作為主,另一張名為《紅色熱情》,以市場喜歡的曲子為主。

不像歌詞的歌詞

翻開《白色才情》的歌詞,會發現張雨生仍不改他思考生命、面對天地穹蒼的情懷。他還運用國內外詩人用過的意象來串連,例如「發暈」的一段:「一時之間我遺失了語言,除非是『三月不揭的春帷』,才讓我留下足以釀酒的眼淚。」改寫自鄭愁予名詩《錯誤》中的詩句;「誰不在等待他的貝德麗采,清秀的佳人在日落盡處重現,」則把十三世紀末但丁《神曲》的女主角都請入歌中。

相對於《白色才情》的孤芳,《紅色熱情》演唱一線詞曲人的作品,其中「愛我的人傷我最深」一曲,由當時因五燈獎冠軍被唱片公司發掘的張惠妹和張雨生對唱。結果《兩伊戰爭》的知音也不多,總共賣不到五萬張。然而與張惠妹的合作卻開啟了張雨生的另一扇窗。

無心插柳

八十五年底張惠妹出版的第一張專輯《姊妹》,當初廣邀各家創作人作品,張雨生入選的有二首──「姊妹」和「水藍色眼淚」。

「姊妹」一曲,以張惠妹原住民的背景出發,寫青山綠水的美麗生活和天真純樸的姊妹之情,若照以往唱片市場的標準來看,這首歌光看弦律、題材,可說清新脫俗,但「賣像」平平;「張雨生知道要以『姊妹』做主打歌時十分驚訝,」小K回憶,但事後證明唱片公司眼光精準,這首不同於市場口味的歌曲卻把張惠妹原住民健康、天真熱情的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張惠妹渾然天成的嗓音和造形神似日本正走紅的安室奈美惠,這張專輯大賣數十萬張。

半年後,張雨生再參與製作張惠妹的第二張專輯,其中「BAD BOY」一改「姊妹」清新曲風,把張惠妹塑造成叛逆辣妹的形象,依然大受歡迎,張惠妹旋風席捲台灣,較之當年「我的未來不是夢」的盛況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此,幾乎已被媒體、歌迷遺忘的張雨生,始以紅牌製作人的身分重新受到矚目。

瘋狂任務

同時,張雨生音樂的才華也受到另一群表演藝術人的注意。著名的果陀劇場有一齣改編自莎士比亞名劇《馴悍記》的舞台劇《吻我吧!娜娜》打算以搖滾音樂劇的型態呈現,並且要用現場樂隊演出,由於張雨生之前也曾經演出過幾齣舞台劇,導演因而找上他作音樂創作。他也勇敢的接下這個台灣史無前例的歌舞劇挑戰。

短短三、四個月間,張雨生根據劇情和每個角色的個性,連寫了二十八首歌曲,他事後接受媒體訪問時表示,這其實是個有點瘋狂的任務,因為要兼顧角色個性、故事敘述和演員的演唱能力,真是滿困難的。

演出後,媒體和藝文界都給張雨生相當的好評,音樂時代雜誌的樂評指出,《吻》劇雖長達三小時,但由於張雨生靈活的音樂設計,強烈、抒情、快、慢風格交叉出現,還加入一些特殊效果,不但使每個角色的個性鮮明呈現,音樂豐富,一點也沒有拖戲的感覺。

小鳥唱歌

多方嘗試的同時,張雨生仍然不改其志,才在出事前一個禮拜,八十六年十月出版自己第四張創作《口是心非》。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因為「行情」看俏,媒體的報導增多,不少聽眾都知道張雨生出新專輯了!

「玫瑰多情也多刺,竟與你似曾相似……,只要能夠陪著妳我都願意,我就是妳忠實的園丁,只要能夠想著妳我就歡喜,即使妳寧可自由自在呼吸那一窗星星,」這張最後的遺作以愛情為主軸,這首「玫瑰的名字」寫無怨付出的神聖愛情,「口是心非」描寫愛情謊言,還有愛情的痴傻、寬容、不可思議……種種面向的細膩刻畫。音樂以張雨生喜愛的搖滾、爵士為主調,並在其中做曲式變換,驚奇不斷的作風依然如故。

張雨生在《口是心非》的歌詞冊上談到自己的創作心路:他與這幾個樂手合作了許多片子,把玩過數十首不同曲式的歌曲,這一次,他覺得大家的質感已經很統一,音樂程度也進步了。「偉大的大提琴家卡薩爾斯曾說:『世人說我拉小琴像小鳥唱歌一樣輕鬆,他們才不知道想讓這隻小鳥唱得好要花多少的工夫。』」他表示,他們樂團花的工夫當然沒卡薩爾斯多,但已盡全力,並強調超越自己和誠實面對自己,是他最在意的事,至於主不主流、另不另類、新不新潮的問題,他並不在意。

許多音樂人認為《口是心非》應該算是張雨生最成熟的作品,新生代製作人梁祖崇十分欣賞這張專輯,他表示因為已經很少聽到整張專輯的詞曲、製作、演唱、演奏全部自己來的作品,這樣的大工程除了作品必須言之有物,還要有演唱的實力、製作統籌的功力和豐富的音樂知識。而張雨生一路走來累積的能力都在這張專輯中表現無遺。

「徹底而壯烈」

回顧張雨生音樂生涯,九年來出了十一張個人專輯,比較起來,七張「商業」導向的唱片銷售大致不錯,而他嘔心瀝血的四張創作專輯,除了最後一張在他出事後銷售激增,賣了二十多萬張,第一張挾盛名之威,有十五、六萬的成績,另二張簡直可用「慘澹」來形容。

雖然他的創作在生前沒有被金字塔下方的普羅大眾所認同,但是他的才華,音樂人有目共睹,而他不屈於現實、追求音樂理想的精神更為人尊崇;音樂製作人黃舒駿為文指出「雨生從偶像走入創作藝人之堅決,相較一般藝人宣傳式的花拳繡腿,他顯得徹底而壯烈。雨生選擇一條唱片圈裡所謂『聰明人』不會走的路,唱片界的人才能深深感受到這份捨得。」

英年早逝的生命令人惋惜,報章媒體在張雨生出事後,對他的音樂說了很多,有人說他是詩人、是「音樂魔術師」,還有給他「音樂小教父」封號的。然而,當人們卸下傷感的十年之後,應該怎樣看他的音樂?

「張雨生可以稱得上歌壇中少數珍貴的花朵,但還不是花園,」飛碟電台副總經理、資深音樂人陳樂融表示,張雨生留下來的音樂作品,還不足以成為宗派,「偉大的藝術應該是深入淺出,出入而無不自得的,」他認為張雨生的文字若要成為好的歌詞還需要歲月鍛鍊。「雨生留給後人的應該是他的精神象徵,」他多方嘗試音樂創作的各種可能性,使國語歌壇在質感上有更高的提昇。

從民歌時代一路走來的資深音樂人蘇來也認為,若能再假以時日,張雨生應會在歌壇產生相當的影響;可惜的是,他方才展露曙光,就離開人間了,這對台灣流行音樂是一大損失

雖然尚未大放異彩就離開人間,儘管作品尚嫌青澀、未臻成熟,「但就創作本身來講,張雨生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品味和方向,」音樂人林暐哲認為,張雨生堅持寫自己的生活、意識,以自己的感動為中心,就是創作的真諦。但是台灣的環境還沒成熟到有耐心等待創作人找到自己的語彙,「非得用生命才能換來人們對他作品的注意,」他說得非常痛心。

喜歡讀歷史、看哲學的張雨生曾經引用浮士德的話「靈界並不關閉,只是你的感覺閉塞,你的心死滅!」並且疾呼「打開封閉你們赤子之心的瓶蓋吧,讓沉淪的世紀末『叭的放出光芒』!」

享年三十一的張雨生,也曾以他的赤子之心「叭的放出光芒」,令人永遠懷念。

轉自:光華畫報雜誌- 流行音樂櫥窗(www.sinorama.com.tw/song/song612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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